小鹤

我是文盲

【贰拾•大梦归(完结)】

【贰拾】

  苏培盛带着又一批新进宫的小太监急剌剌地踏进延禧宫,看这阵势不像是来报喜的。

  泡好的茶正好端了上来,我端起茶杯嗅了一口,余光看见宝鹃藏在托盘底下微微攥紧的手。宝鹃耳听八方的本事了得,话说回来,混在宫里没点提前打听未来境遇的本事,早死了千百回了。

  “对不住了鹂妃娘娘,皇上下旨搜宫,得要一会儿呢。”嘴上说着敬语,可苏培盛藏着的眼睛却像在等待什么期待已久的笑话,有些贪婪。

  “搜宫就搜宫,弄得跟抄家似的。”

  我看不知事的小太监多半顺气他的意思,进了偏殿就开始翻箱倒柜,能不能找到他们要的东西暂且不谈,必得先砸碟子摔碗弄出一番正在奉行旨意的动静来。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他立在一旁的身影同处死余氏那天看着迷茫无措的样子并无半分不同,这一刻我缓缓感觉到,就连苏培盛,都能拥有一片,尽情挥洒喜怒的自由选择权。

  “风水是轮流转的,好日子过了头,坏日子就临头了。”

  身侧不痛不痒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果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学会了两个最重要的本领,一个是话里有话,另一个是嘴里听不出悲喜。

  “日子好坏,也不是你一个阉人说了算——”

  他抬起头正欲辩解,西偏殿的动静此时安静了下来,有个小太监抱着红木匣子走了过来说找到了。于是顺手接过红木匣子颠了颠,确认了之后终于抬起帽檐地下不常直视人的狭长的双眼,这下发出的语气连半点温度也无。

  “阉人也是人,说的也是人话。得了,鹂妃娘娘,往养心殿请吧!”拂尘从他的臂弯挥舞到另一边,我顺势起身迅速往宫门外走去。他可以回去交差了,每个人都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走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这一次我的脚步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平缓。

  皇上午睡,我还要等他起身,我同苏培盛站在外面的石阶下,今天的阳光特别好,万里无云,天空蓝得不像话,侍卫的旌旗呼啦呼啦在风中歌唱,像迎风展翅的鹤。

这段时间一直在养病,我很少出门,不一会儿就晒得有些发晕,于是抽出肩下的帕子,高高举起放在额头下面挡住阳光。

  “其实在养心殿等候君上的时候,是不应该有这般举手投足的小动作的,很不合规矩。”

  守卫森严的养心殿正午,明明周围安静地出奇,我的耳边却响起了,礼仪嬷嬷多年之前反复强调的嗓音,只是那会儿我还没入宫。

  苏培盛看出了我的动作,正欲制止,只不过被我抢先一步,先发制人了“本宫——”,好巧不巧这时候宫女来报,皇上已经起来了,让我进去。

  苏培盛也打消了说点别的话的念头,转身看向我,手势正向着缓缓打开的朱门延伸。

  “这样好的阳光,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放下胳膊朝一片漆黑的大殿内走去,很快就见到了坐在正中央龙椅宝座上的那个人,他一脸失望,好像觉得十分可惜;仔细看,其实又好像面无表情,因为他的脸上,曾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神色,我如今倒不是很在意他怎么想了。

同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对峙无疑是漫长而又肃穆的,或者说也不算对峙,只是场一问一答,没用刑的精神逼供。

  而他口中一句接着一句,所有的疑问与不解,无非是围绕着“我为何算计别人”与“我为何与当初那个我判若两人”两个话题兜圈子。就好像我的变化实在是他意料之外,我令他很失望,他又一次被我这种心如蛇蝎的后宫女人算计了,脸上从疑惑、愤怒、惋惜精彩绝伦地切换着给别人看,直到我跪着的膝盖开始打颤,充斥着遗憾的情绪开始爬上他的双眼,谈起了虚无缥缈的,我与他之间的爱意。

  爱是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他的爱是什么,但是反正不是我慢慢唱完金缕衣之后沉默不语扔给我的苹果,也不是百病缠身的时候送来的五十只黄鹂鸟。

  “你实在叫朕失望。”他终于直白地表露了一次最真实、最直白的心意,在我面前。

  “您说我狠毒,在这荆棘丛生的宫里,谁没有狠毒过,仅仅是臣妾一个人狠毒吗?”我轻轻将重心从麻了的右腿转移到左腿,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与这位正坐在上首的人之间,是无法弥补的笼鸟之恨。这须臾几十年困住的恨意,早已无法回头。

  最后就是,老套路了。正如当初对待年世兰那样,同样赶走了我身边的所有人,将我囚禁在原来的宫殿,只不过我的身子还没完全好,他又不忍心现在实施了,宽限了半个月。

  我还能见到宝鹃那丫头不过短短十几日。之后也不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回到延禧宫之后,这丫头要传晚膳,我没胃口,静静坐在床边看月亮。

  往年的月亮都不如今晚的平静和无欲无求。透过纱布往外看,看见一层莹润的冷光挂在半空中。

  “今晚真安静啊!”

  “月儿圆,月儿圆,照亮十五山路前。” 

  我幼年家里并不富裕,夏末初秋暑气还未散尽的夜晚,阿娘右手握着绢扇,左手环着我坐在院子里同我一起等月亮,等着等着,一身风霜的爹就会推门而入,一把将我举起,有的时候能在他的肩上闻到各种好闻的香料味道,一般白天进货的时候就会这样。他将我举起来,我伸手就能跨越低矮的屋檐,够得到枝头的圆月。

  后来娶了几个姨娘之后,举家搬迁到了富贵的大宅子里,他也很少迎着月色晚归了,大门进来之后要穿过长长的正堂、花厅、侧廊,然后一般会走进西间许姨娘她们的房中。我和阿娘住在南阁楼,阿娘眼睛不好,晚上早早上药便休息了,萧姨娘偶尔过来坐坐,在昏暗的烛光下接过阿娘白天绣了一整天的肚兜儿,一面拍着躺在身侧的我,我透过阁楼高而狭小的方形窗户,月色触手可及,却也永远在框里。

  “小主没用晚膳,身子还虚弱呢,喝完红枣粥吧!”宝鹃端着红枣粥过来,轻轻用勺子搅拌着递给我。

  “宝鹃,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我阿娘。”

  这丫头倏忽转过身去,用衣袖遮住了眼睛。

  她今年不过十六岁。不知明天太阳升起,路要往哪走。我再醒来的时候,苏培盛送来了一碟子前天要的苦杏仁,身边安静地要命,空旷的大殿回响着碟子放在桌子上磕碰的声音。

  甄嬛竟然来看我,她穿着贵妃的装束缓缓走了进来,什么话都没说。

  在安静的寝宫里,我同她缓慢地讲述了我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她也怨我心不如从前单纯了,我哭笑不得,心要是还跟数年前刚进宫那样单纯,早死了几百回了。

  “皇上许你住延禧宫,原本你可以不这样的。”

  延禧宫,延续这绵长福泽的好意头。但是我的福气从何而来呢。

  我偏过头望着她的脸,这些年,她还是同我们初见一样面容姣好。那年秀女大选,她赠我海棠,缘起于此,今时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孽缘。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目送她清瘦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装满好天气的门外,意识一点点地模糊,直到林秀的脸浮现在我眼前。

  这人间也太苦了。

————————————————正文完——————————-

我用一生的年岁告诉你困在这茫茫深宫的每一刻苦痛,从来时的一无所有,到走时两手空空。须臾十几年间都是一场漫长且无意义的梦。

在这个长长的梦里机关算尽,冷暖尝遍。

命运将我死死按在湖底,我拼命挣扎。偶尔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便会很快坠落下一个深渊。

人间大梦一场,我做完了。剩下的人留在梦里,而我应该快踏入另一个来生了吧。

或许当你哪天见到紫禁城的好阳光时,帮我告诉它别忘了来看看我,分我一些。

求长风万里,渡我出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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