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

我是文盲

【拾玖•囚鸟散尽】

【拾玖】

  生辰那日十分热闹,皇上替我请来了阖宫众人。

  皇后、皇贵妃、熹贵妃、敬贵妃一大波人都来了。往年也过生辰,但是只是没有这样烈火烹油的气息,我在皇上皇后和低阶妃嫔中间奉承辗转了一天,僵笑得两腮酸痛。

  外头礼乐声音响了整整一天,到了看完夜戏,众人各自回去之后才消停下来。宝鹃摆好了一桌酒菜,合上门,里间又只剩我和皇上了。

  “来。”他同我举杯,随即一饮而尽。

  我也抿了一小口玫瑰甜酒。

  白天戴的首饰繁琐,压得人头痛,因此我松了鬓发,寝衣外面套了件常服。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我的脸开始微微发热起来,可是皇上却并没有看见,低下头去摸了摸我已经十分笨重的肚子;“已经五个月了。”

  今晚点的是鹅梨帐中香,皇后叮嘱我不可与皇上同房,自那以后我的寝殿中只点温和舒缓的香料,那几样东西也没再用过,若不是今日生辰,皇上或许也不会留宿。

  见我迟迟没有回应,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留下来。

  是啊,若是第二天满宫里听闻我生辰当日,皇上留下了又离开的消息……我忍不住想起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被翻牌子,又被抛弃。

  气数偶尔寄希望于我,又很快翻脸,把我狠狠推开。

  我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皇上先喝多了,我传唤宝鹃带着两个宫女进来安顿,不料这时候他却睁开了双眼,有些不快。

  “出去,你们都下去。”他紧紧拉过我的手贴了过来。

  “小主……”宝鹃担心地低下了头,视线紧紧盯着我的肚子,她是担心皇上不知分寸。

  “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吧,免得皇上生气!”

  “都走了,终于走了。”

  

———————这有一段—————————

  

  我应该是喝多了,也开始因为身侧隐忍低沉的声音而忍不住颤栗起来,湿润的热流从五脏六腑闯过。床头悬挂的平安福袋在视线里摇晃,和昏暗红烛一起抖动着,不知我抱着浮木在汪洋中漂浮了多久,直到腐木触礁,我的下腹传来一阵剧痛。

  剧烈的疼痛将理智从虚幻的世界里扯了出来,我同他都清醒了,尤其是皇上,立刻起身下床,将我从已经开始蔓延血迹的床褥边上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是颤抖的,我没力气掀开被子看,但是越来越多的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在四周慌乱的景象和灯完全亮起之前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因为针刺进胳膊的激烈触感,刚睁眼的时候痛觉奇迹般地消失了,但是不幸的是,接踵而至的是下坠般的疼痛感,从小腹延伸到整个下半身,然后像是成千上万的血液要涌出我的身体,还有明明盖着棉被却还是如坠冰窖的刺骨寒意,宝鹃托起我,似乎灌进了好几碗不同的汤药,挣扎之间我又被放了下去,耳边传来太医的声音,似乎是太后来了。

  不对,太后早就崩了,那应该是皇后或者熹贵妃吧。

  太医在我耳边直跺脚,说孩子肯定是没了,他忙着留住我的命,不然我会大出血死掉。

  死掉,死掉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了,我的身体就此折断了,像冻住的枝干,一掰就成了两半,延禧宫的人越聚越多,外间过了很久很久才又慢慢安静下来,仿佛是做了一场不会醒过来的梦。

  我昏睡了一天一夜,再睁眼的时候,是傍晚,外面的夕阳从窗户透进来,折断在正殿盖着褐色羊绒毯的榻上。

  “小主您醒啦。”

  宝鹃刚好端着一碗气味刺鼻的东西走了进来,想都不用多想,又是一些已经喝到麻木的药。

  “小主……喝药吧,您昏睡了许久,身子还很虚弱呢。”她将盘子放在床头,拿起勺子搅了搅,随即将我后面垫上了一个更厚些的软枕,我累极了,靠在软枕上,身体已经不疼了。

  单纯像一具沉睡了千年的腐朽的木材。任何人轻轻碰我,我那早已风化了的干裂的皮就会立刻哗啦啦全部脱落,到处掉。

  宝鹃将温热酸苦的中药一勺接着一勺送进我的口中,我咽喉泛着苦水,每一口吞下去,能尝试出两种不同的苦味。

  “小主先养好身子吧,不要过于伤心了,皇上今天早上下旨赏赐了黄金百两给您的父亲,老大人不日便要搬来京中了,小主或许能宽慰些。”

  “你不是不清楚,这究竟是安慰,还是补偿。”

  宝鹃终于停止了絮絮叨叨,轻轻收齐了杯碟退了出去。

  我麻木地喝了三天的药,除了每日太医提着药箱定时踏进延禧宫之外,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看过我了,这次病中我很少多想,按时吃药,大多数没有胃口的时候也会迁就吃一点,食量到难以吞咽为度。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转了些,不需要再平躺在床上,转而习惯半坐半躺在明亮的床边,有的时候仅剩的一两只黄鹂鸟还会从西偏殿的墙头上飞下来,绕着檐下到我窗户前的那段距离打转儿,盘旋个几圈然后落在窗前,轻轻叼走几片兰草叶子。

  那五十只黄鹂鸟,不知何时散尽的,或许是被封妃当日的礼炮吓走了,也或许是在病中无人看管,自己飞出宫找前程去了,也有可能还没飞出去就老死在了哪个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

  只是不知道最后两只什么时候不见踪迹,我盯着它,有时候能看小半个时辰,直到脖颈僵硬。

  不知是哪个宫人偷懒,门前的鸟笼已经许久不添食,于是它们从下午开始绕着花盆里的红果尖尖觅食,我捻起茶几上的碎杏仁干,想走到门外去喂一喂它,离门口还有两三步路的时候手绢飞了出去,正好飘到花盆上,两只小鸟儿哗啦一下溜走了。

  “小主怎么起来了。风大,您的身体可不能吹风啊。”  宝鹃从西偏殿走过来,给我套上一件披风。

  “连最后这两只黄鹂鸟也离开这儿了。”  我低声呢喃。

  “小主,您还在病中,不要总是多想,您还年轻,以后……”

  “以后什么?”  我很厌倦以后这个词。

  “你知道吗,宝鹃,其实我真的很累很累。你一说以后,我就想到我的身子好了,就又要受人摆布,接着去让别人踩着我往上爬。而我从来保不住任何想要留住的东西,无论是亲人、我所以为的朋友、还是这个已经没了的孩子。”

  “你下去吧。”  宝鹃逃一样地留下了背影。

  年少时听戏,里面说人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翻上获罪,当长没海隅。

  生前无可与人言说,死后自以青蝇为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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