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林秀林秀】
“宝鹃,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我阿娘。”
【壹】
十六岁那年进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唤过阿娘这个字眼了。
嬷嬷在进宫之前便告诉我,宫中忌讳在人前唤起阿娘阿爹此类称呼,是为无礼,是不合规矩的。我要做的只一心服侍皇帝便是,若人后需要提起之时,也须以父母亲称呼。
“阿爹阿娘,京中是不曾这么叫的,何况是宫规森严的紫禁城呢!” 那个时侯礼仪嬷嬷站在我身前言辞恳切,再三叮嘱我。
嬷嬷很尽责,只是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瞧不出来。有的时候我恍惚觉得她也并不是在教我,若是把我换成要贡献给皇帝的一琴一木,她也是这般木然的态度。
我曾经觉得是我敏感多心了。
如今想来,只是嬷嬷眼中早已司空见惯。
就如同今时今日的我一样。
(十年前)——————
我坐在床上,看着一旁低头绣花的阿娘,一针进去,一针出来。
我阿娘叫林秀,名字听起来就是个温婉贞静的女子。
秀者也擅长绣也,我阿娘的绣工也是极好的,再怎么粗杂劣质的老棉线,被她穿在长针眼里面,都会在白布面上起死回生一次。
我无聊观望着房间里的陈设,实在是太简陋了,连架子上的兰花都透露着敷衍,长叶子尾部因为长期缺水已经干枯翘曲了起来,轻轻一碰就能断掉,他们总不记得换掉,只任由它好死不死地挂在盆沿上。身侧帷帐的绣边儿已经磨起了皱,花瓣暗纹处还有因为做工粗糙而老是翘起的线头。床榻和柜子桌椅一应都是好几年前的老红木。新物件的香气早已消磨成了一到雨天就会让人忍不住皱眉的腐味儿。
我晃着悬空的腿只看着吃力穿针的阿娘,阴天室内光线不足,虽然点了蜡烛,无奈阿娘这几年眼疾愈发严重,一到阴雨天总是看不清东西。我看着阿娘埋头引线,突然就想起了昨天赵姨娘的一番话来。
昨天我应爹爹的要求去看望有孕的许姨娘。
一会儿许姨娘一会儿赵姨娘,安家就这么大点儿,却有许多姨娘,多到我记不住名字,好不容易记住了名字我也对不上脸,平日偶然碰见了,我只低低问安而已,她们不大理会我,阿娘也让我能避开则避开。
爹爹年初才纳了许氏,这几个月便有喜了。我身为嫡女出于面子自然也是要去贺一贺她的,那会儿正走到她的芸香阁门外,赵姨娘便扭着腰肢儿走了过来,身后簇拥着五六个珠圆玉润的丫头,一想到阿娘身边都没有这么多丫鬟服侍,说起来实在是丢人,阿娘是爹爹的正房,我是嫡小姐。可我和阿娘的房内统共两个瘦巴巴的小丫头,弱不禁风,禁不得半句打骂,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年事已高又时常老糊涂的嬷嬷。
“哟,这不是姑娘么?赶今儿真是巧了。”
赵姨娘是南方唱昆曲的出身,身段儿脸蛋都挺好看的,但是一开口却总让人心下不舒服,尖尖细细的嗓音儿一直唱曲儿倒也不算耽误,只是日日用来宅斗委实可惜。小小的鹅蛋脸,一双弯弯柳叶儿眉,赵姨娘极其聪明,从不在明面上得罪人,独独爱看着别人斗得死去活来,只是我太清楚罪魁祸首了,日日对着她周旋却实在没什么意思。
“姨娘好。”
我并不打算与她多言,看完了许姨娘我还得回去服侍阿娘喝药。
她却不以为意,抬起纤细雪白的胳膊拦了我的去路,又道:“姑娘是老实人不是,这老实人若过了头,便是愚笨了。”
她水亮亮的杏眼看着我,似笑非笑。
“姨娘这又是何意?”
“这个宅子里,日后的风怕是都会调转方向了。姑娘不会不明白,也不该不着急罢!”
她走近我摸了摸我脑后的头发,极细地笑了一声,合着只有我俩能听见的音量。 我被她触碰地只一阵脊背发僵,她全然不顾我的反应,只像要与我会意共情一般抬眼瞧了瞧芸香阁上头被吹出栏杆外的妃色纱帘。
“风水轮流转呐。”
幽幽扔下一句之后随即领着丫鬟婆子走上阁楼去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晃晃悠悠的纱帘,深吸一口气随着她的脚步去许姨娘屋里去。
礼貌地问安寒暄,把父亲装模作样的要求一套儿全部做完,我默默走回了自己的院里。许姨娘虽不针对我,也并不关心我,只是在我问安的时候皮笑肉不笑从鼻孔里哼唧出了一点儿动静而已。
我转身出芸香阁,走了老远还能听见赵姨娘在里头娇娇嗔嗔的玩笑声。
都假得很。
思绪转回来,我看着日渐憔悴的阿娘,耳边回荡着赵姨娘似是为我考虑的一连串话儿。心下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握住一样很不是滋味。
阿娘根本不应该是这样难过的日子。
阿娘在与爹爹结识之前,是实打实的官家小姐,松阳县城里的大户,虽然不是阔极富极,却也衣食无忧,后来为了还是香料小贩的爹爹,毅然带着嫁妆与外祖母断了联系,嫁给了爹爹。
之后一面用自己的嫁妆支持爹爹做生意,一面用自己夜以继日的绣品换生活费。阿娘说我刚出生的头几年,是家里最为困难潦倒之时,香料生意根本做不下去,新巡抚县老爷到任,攀附着与朝中丞相的远亲关系,头几天便风风火火买断了一个小县城的香料生意。中饱私囊的做派在离京中八百丈远的这般小县城里并不算什么稀奇事。阿娘原可以向外祖家寻求帮助的,可爹爹嫌丢脸,丢自己的人,坚决不愿,阿娘自己也实际并无多少颜面朝娘家开口,索性一时之间竟只能自己动手维持生计。
那会儿爹爹整日对着挤压库存的香料叹气。
阿娘着急,没日没夜地做活计,直到颤颤巍巍连着打开了阿娘外祖留给她的一双玉璧一并交给了爹爹。
说起我爹爹,实在聪明,只是早年他只一味从商,他的聪明却不适合从商。
爹爹把那一笔银钱儿砸对了地方,半道儿周旋终于在不惑之年捐了个小官。
这人的某些潜能一旦被开发,就如那开了闸的水库一样哗啦哗啦全倒了出来。
后来,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是什么高官,但是与高门贵胄一样日日都有流水般的人来巴结。
这个世间比成功更难的是守功,可是我爹他不知道。
我偶尔也恨极了我和阿娘一样心软的性格,每当想起我三四岁时经常看见爹爹风尘仆仆满面愁容却抱着我玩耍的光景,我又恨不起来。
其实清苦也没什么不好的,有的时候我会这么觉得。
直到一个又一个姨娘被塞进我家来,起初阿爹总是不愿意的,为着我和阿娘的缘故。
不过人人都有迫不得已。
一次迫不得已之后,次次都容易找充分的理由变成无奈的受害者。
我十岁的时候爹爹带着阿娘和我和萧姨娘搬去了更大的宅子,也就是现在住的地方。
萧姨娘是最先来到我家的,原本是爹爹上司赏的府中乐姬。
萧姨娘温温柔柔的,说话和气,甚至有一点胆怯,我从未想过,第一个破坏我安乐家庭的女人,却是日后对我最好的。
萧姨娘皮肤很白,脸圆圆的,爹爹不在家的时候,就抱着绣布来我和阿娘这儿。
现下刚刚五年过去,院子里已有了好几房莺莺燕燕。
原本最得宠的萧姨娘也被一窝蜂的新人比了下去,没有了宠爱,她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后来爹爹也不怎么去她房里了,虽然面子上却还算客气。
阿娘半夜高烧的时候,我走遍了整个安府,却只敢敲她的门。
新来的姨娘们心气儿很高,不敢对我和阿娘怎么样,便处处寻萧姨娘的不是,她便只到我们院里来了。
寸草不生的荒芜生活,如果说有什么生气的话,可能只是萧姨娘来的日子。
阿娘还是在做针线,没有那么勤,可一有时间就拿起早不时兴的面料比划。
在这个妾室和杂草一般疯长的家里,阿娘从来都是沉默的。
“阿娘,你为什么不争一争。”
我自许姨娘处回来之后站在门口,远远瞧着瘦脱了相的阿娘,终于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哭了起来。
阿娘的怀里有茉莉花水好闻的气味,我把脑袋埋进去,如果可以的话我多想一辈子窝在阿娘怀里。
阿娘缓缓抚摸着我的发髻,半晌才轻轻开口:“心不在这儿了,争有什么用。”
听到这儿,我突然就流不出眼泪了。
阿娘最青春年华的年纪,为了爹爹的前程耗尽了心血,可是最后呢。
或许,或许我阿娘曾经渴望过可以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或许也曾什么都不求,安安静静,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怀有期待,或许她坚信最难的日子过去了,总会雨过天晴的。
阿娘。
他忙的很,哪会记得憔悴枯槁、容颜老去的半盲林秀呢。